石嫣：我做農民的這十年！

 

 

2017-04-20  榮果  來源

 

石嫣是大博士，又是真農民，她不走尋常路，下面文字是她做農民十年的自述。

 

石嫣：《一顆白菜的革命》▼

 

正文：

 

先說說從業(yè)十年遇到的尷尬吧：

 

我去銀行辦事，在柜員給的開通手機銀行的單子上填了職業(yè)一項：農民。柜員說：“沒有這個選項，要不寫‘職員’吧。”需要我修改表格中職業(yè)這個內容，這不是第一次。

 

每年春節(jié)后都是團隊情緒最低落的時期，有一個小伙伴，剛來農場實習沒多久，母親就直接來農場把孩子帶回家了，母親無論如何也接受不了兒子又做農業(yè)了，那是他們一輩子都想要擺脫的身份。

 

我去韓國首爾大學開會，一個大學教授有些輕蔑地問我：“你做農民收入能維持嗎？”我回答：“跟做老師的收入差不多吧。”教授有點驚詫，說：“這對農民來說是好事，對教授來說不是好消息。”

 

在城市生活時間久了，爸媽每次來我農場，都要帶很多吃的東西來，村里只要有沿街叫賣的小販，老爸就會跑出院子去“購物”，農場里有這么多菜和糧食，他們還是覺得我吃不上啥，“荒郊野嶺”很孤獨……

 

石嫣在農場▼

 

 

美國洋插隊

 

2008年，一個偶然的機會，美國一個研究所需要找一位有半年以上時間、語言能力比較強、又有一定研究基礎的人，但不是去研究所實習，而是去一個農場通過跟農場主一起生活工作，了解美國的社區(qū)支持農業(yè)（CSA）的模式。

 

這個模式簡單一點說就是農場和消費者之間建立直銷、互信友好的關系，讓生產者有穩(wěn)定的市場保障，讓消費者吃到更健康的食物，消費者以預付生產定金作為農場主生產的“投資”。

 

這種模式讓中小型的生產者的生計得到更好的保障，消費者也因此用消費支持了那些生態(tài)生產、保護環(huán)境的農戶。

 

一個都市出生長大的女孩突然從北京都市到了美國明尼蘇達州距離省會還要三個小時的農場，心里特別不踏實，那里的人民幾乎從未見過中國人。我記得我走的時候很多親友都不知道我去美國干嘛，多數認為是去留學訪問，爸媽作為曾經的下鄉(xiāng)知青也頗為不解。4月份的明尼蘇達風仍然刺骨的冷，中間的幾次暴雨將農場生長幾十年的大樹連根拔起。

 

最初對田園生活的想象被一天天簡單而重復的生活消耗著，國內那么多重大的課題不做，為何來這里每天清洗育苗盤。每天早8點到下午5點，中間一個小時的吃飯時間，每天傍晚下班到家渾身酸疼，不到十點就自然入睡。如果不是因為在國外，很可能我第一個月就跑回家了。

 

直到6月初，我吃到了我們自己種出來的菜。用自己已經裂口的手烹飪出來的中國菜，別提有多好吃了。之后的幾個月，慢慢融入了農場的生活，農場經理夫婦也經常邀請我參加他們的活動，農場經理住在離農場有一段距離的小鎮(zhèn)上，去過他家之后才知道原來那棟老房子有個電梯，竟然以前是搬運棺材用的，想起來還有點毛骨悚然。

 

夫婦兩個人都是大學和研究生畢業(yè)，卻過著極簡的生活，家里的衣服都是二手的，包括婚禮禮服，少數藝術品還都是自己或朋友制作的，幾乎每次寫東西，都是用用過的紙張的背面。家里沒有電視，只聽收音機。日常沒有手機，不過農場里也沒有手機信號。但他們會讀很多書，感受到他們的生活緊張而快樂。

 

雖然這不是我想象中的田園生活，但我尊重也越來越認同這種生活選擇的價值。每天下班后，我自己做飯吃飯，在互聯(lián)網中查找這些選擇背后的歷史、現(xiàn)狀等相關研究。雖然每天的農活跟研究看似沒任何相關，但卻指引了我后來博士論文的研究方向。

 

一天，鄰居農場主問我，石嫣你最喜歡的農活是什么？我竟然脫口而出：“除草。”剛到農場的時候，那是最有挫敗感的一項工作，跪在地上，大風吹在臉上，一干就是半天，我問自己：“這工作有什么價值？”

 

后來，也因為除草簡單重復，可以跟其他兩個實習生聊天，也可以自己靜靜的想問題，人生的價值，我想過什么生活，中國農村跟這里有什么不同……以前在學校很少想的根本的問題，在除草的時候都有機會想的更多。

 

半年結束，我臨走時，農場所有人都哭了，他們把我拉到地里，跪在地上，感謝我的付出，也祝福我回國后一切順利。當然，那一年的三個習生里，從育種到收獲，我是堅持到最后的，另外兩個都是美國本地的大學生。

 

那段洋插隊的經歷我沒學到多少農業(yè)技術，后來自己經營農場后才感覺中國農民更懂得如何在小塊土地上獲得更多收成，也沒學到多少農場經營管理經驗，因為農場只有33個會員，每周只需要配送很少量的蔬菜，每個會員都是相同的菜箱，只需要配送到附近幾個小鎮(zhèn)上的配送點，他們自己去取菜就行了，現(xiàn)在我農場的會員數量已經比那個時候多十倍多了。

 

但是，那半年經歷卻像一顆種子一樣，在我心里扎了根：

 

在地上除草，與大地平行，感覺人類很渺小；

 

吃到自己種植的食物，不用擔心食品安全，這不是人作為人最基本的需求嗎？

 

人類本來是使用物品，卻隨著現(xiàn)代化生活迷失了自己，被太多的物品所使用，被太多的“不夠”所控制。

 

有機農業(yè)，不只是一個概念，也不只是不使用農藥化肥，也不是我們想象的沒有產量，而是農民和土地之間負責任連接的一種必然選擇，產出是富足的，但是，美國很多小農場主仍然無法生存，不是沒有產出，而是價格無法覆蓋成本，只有不斷擴大規(guī)模，貸款買機械設備提升，很多農場主無法還貸最終破產，生產被少數大公司壟斷，生產好的食物被生產更多利潤的目標所替代。

 

回國前一個月，拔草時候我就開始想回國后我該做什么了，怎么能讓中國的農民采用生態(tài)耕作方式，同時也能有穩(wěn)定的市場。

 

 

 

小毛驢的三年試驗

 

2008年底，我回到大學的宿舍里，就有點待不下去了，想吃好的菜好的食物，這樣的想法被每一頓飯重復提醒著。這種好，不是山珍海味，是菜有菜該有的味道，肉有肉該有的味道。

 

正好此時了解到我的導師溫鐵軍在鳳凰嶺腳下申請了一塊試驗田，我沒多想，2009年2月就申請去了基地，與基地上的幾個做鄉(xiāng)村建設的小伙伴一起打算開春后農場怎么做，我們一起給農場起了名字“小毛驢市民農園”，既然是試驗田，我們當時都沒有考慮什么商業(yè)模式的事情，更多想的是怎么能將這個CSA模式實現(xiàn)出來。

 

當時，有位市民朋友聽到了我們的故事，希望我們能去社區(qū)做個講座，可能是講座時間安排得不好，活動只來了兩個家庭，但活動沒有取消，這兩個家庭經過我的介紹，成為了我們的鐵桿支持者，自己印刷了我們的宣傳單，貼到了小區(qū)的各個單元宣傳欄里，一下為我們招募到了近20位感興趣的消費者。

 

還記得，3月份農場地里還什么都沒有，顯得有點荒涼，現(xiàn)在想起來覺得消費者和我們一定是懷著相同的夢想，消費者沒有過去的體驗經歷，我們一群學生也沒什么種植管理經驗，但我記得一個消費者說：

 

“選擇你們，即使種不出來，我們最多半年損失2000塊錢菜錢，這是可以測量的；反之，我們吃到不安全的食物，身體的傷害難以估量。”

 

還算順利的是一個月后我們就招到了17位自己到農場種地的會員，37位配送到家的會員。我們還做過一些傻事，比如，我堅持要求每個配送的會員，我們都要登門拜訪，向會員講述我們的理念，然后再收費。因為大部分消費者只有晚上下班后才回家，所以近一個月的時間，我們每天下午四五點從農場坐公交車出發(fā)，到市區(qū)大概六點多，再找家門，跟消費者聊一會帶著錢回農場。有個消費者問我們要賬號直接打款，我們堅持要上門收款，但是那天比我們約定的時間晚了二十分鐘，剛走出地鐵口收到短信說我們遲到了就不用去了。

 

這段天天進城收款的經歷，也給我?guī)�來了寶貴的愛情，我的“收費搭檔”，當時正在小毛驢休學一年做志愿者的程存旺，據說是因為看了一本《中國農民調查》就決心從本科交大的工程管理專業(yè)考到了人大的農發(fā)學院，決心跟隨溫老師研究中國的三農問題，因為支農的理想，所以，研究生一年級結束之后就休學了。后來，在我博士畢業(yè)那一年我們結婚了。

 

蔬菜按照計劃長出來了，開始給會員們進行配送，但當時沒有多少農業(yè)設施，應季蔬菜的品種很少，幾乎連續(xù)一個月都是綠葉菜，有次我們給一個會員送菜，箱子被扔了出來，聽到有人說：“我們臉都快吃綠了！”

 

消費者的關愛和抱怨幾乎貫穿了第一個種植季，我們配送日凌晨四點多起床采菜的激情不減。應季蔬菜品種少，菜的口感老，不能選擇等問題直到現(xiàn)在還在很多剛開始做的農場中徘徊。

 

三年多的時間里，小毛驢一下成為了北京市民中的都市菜園，農場一度排隊的家庭就有200多個，到2011年的800多個家庭，僅僅是媒體報道就有300多家。我們這幾個年輕人，以開放的心態(tài)迎接著全國各地的參觀者，也回答著很多我們都從未想的問題，比如：你們的商業(yè)模式是什么？是否需要投資？另外，當時團隊內部也有很多激烈的爭論，比如：我們給這些消費者配送是不是背離了我們?yōu)檗r民服務的初衷？我們是不是要商業(yè)化？這么多媒體報道是好事嗎？應該說，小毛驢的三年為我們年輕人的成長交了不少學費。

 

 

分享收獲，守護大地

 

2011年，我完成了關于社區(qū)支持農業(yè)信任研究的博士論文，順利畢業(yè)了。2012年我選擇了再次創(chuàng)業(yè)。受到日本守護大地協(xié)會的啟發(fā)，我和幾個小伙伴考慮建立一個連接生態(tài)農戶和消費者的平臺叫“分享收獲”，以村莊為基礎擴展消費者的規(guī)模。

 

我們團隊先在通州的馬坊村租了個農民的院子，辦公加住宿，這個院子也是我們第一個合作農戶郎叔家的房子，當時，有人給我們介紹了村里的種菜能手郎叔，據說他兒子一直在舊房子里打游戲也沒找工作，我團隊的幾個年輕人說服了他們的同齡人郎叔的兒子加入。郎叔看了兩個視頻，又跟著我們去小毛驢參觀了一次，竟然答應了跟我們合作種生態(tài)菜。這膽量現(xiàn)在仍然覺得很敬佩，在大多數農民都認為不用這些化學品就顆粒無收的大環(huán)境里，在農民都被來村里騙錢的人忽悠了很多次的社會中，郎叔跟我們簽了五年的合作合同。

 

合作的第一年就遇到了問題。

 

我們住在村里，每天都要到地里看種植情況，有一天早晨，同事秀才發(fā)現(xiàn)已經開始結果的茄子葉片上有異樣，一問郎叔，郎叔竟如實說了：“用了藥。”也許是郎叔想試探我們對標準的堅守，也許是遇到紅蜘蛛他太擔心沒產量，但總之，我們有幾種選擇：第一，把現(xiàn)在掛了果的茄子全部摘掉，再長出來的可以銷售；第二，茄子全部拉秧，今年不配送茄子。團隊一起開了個會，決定用第二個方案，將近半畝地的茄子拔掉，心里還是覺得特別可惜，但我們也是用這次事件進一步建立了跟郎叔合作的標準基礎。那年之后，就沒有再出過問題。

 

第一年冬天，也很湊巧，又遇上了三十年一遇的寒冬，郎叔地里僅有的四個大棚和少量陽畦及冬儲蔬菜無法跟上我們會員的供應，只能選擇隔一周配送一次。

 

這一年，我們給郎叔無息貸款蓋了四個大棚，每個月也保證結算的斤數，但郎嬸還是不斷來找我們覺得掙錢太少希望提高價格，這樣能保證他們夫妻二人年收入能有20萬左右。對于一對從早忙到晚種菜的農民來說，確實特別辛苦，20萬也并不是很多，村里也沒有其他農民愿意干這活，但剛開始團隊幾乎都是以每月兩三千的收入維持，我們自己都覺得可笑，我們總想支持農民，其實人家郎叔有地也有房，可我們這群人還要向郎叔租房子。我們得讓自己活下來，得有生產能力，這就需要好的生產設施。

 

2012年的冬天，順義區(qū)農業(yè)部門的一位領導偶然看到我們的采訪，心里嘀咕真會有這樣一群年輕人干農業(yè)嗎，他沒有告訴我們就直接開車到了村里，看到團隊幾個小伙正在挖地窖儲存的白菜。這之后，他幫我們介紹了順義區(qū)的一個面積不大的設施農場，農場里有20多個大棚，可以直接投入生產。現(xiàn)在我們可以全年每周供應超過二十個品種的蔬菜，全年品種超過60個。

 

分享收獲最老的會員到今年已經跟我吃菜10年了，有的家庭從大寶到二寶都是吃我的菜長大，這也是讓我最驕傲的事情之一，很多時候家長帶孩子來農場，的確能感覺到那種緊密的連接。

 

2013年秋天，我們大部隊都搬到了順義基地辦公。村里有個老流氓，說是老流氓真的不過分，他因為強奸罪多次入獄，他看我們是外來人，經常明目張膽的來農場偷東西，我們說過他很多次，還是不改，即使報警，他最多也就是拘留幾天，出來后還是照樣不改，有一天中午他又來農場偷拿鋼筋，忍無可忍，我先生帶著幾個小伙子跑過去，跟他和同伙打了一架，這一架打完，倒是后來再也相安無事了。

 

分享收獲的會員也逐年靠口碑相傳在慢慢增長，到2017年已經是五周年了，我們依舊用心的照顧著每一塊我們耕種過的土地，無論什么樣的條件，我們都從改良開始，北京的確有空氣污染，但我們既然生活于此，就一起努力來改變，從土地開始改變，不使用化肥和合成農藥，用物理和生物防治的方法，土壤的有機質也在逐年增加，體現(xiàn)土壤活力的微生物和小動物的數量也明顯在增加。

 

2015-2016年，分享收獲又和小毛驢聯(lián)合承辦了國際CSA大會和第七屆、第八屆中國CSA大會，拋開多年前的爭論，我和當時小毛驢的團隊成員分久必合的又走在一起，而到這一年CSA的理念和實踐已經遍地開花了，我自己的農場雖然不是一個龐大的產業(yè)公司，但在這個理念推動下的CSA已經在全國遍地開花了，據不完全統(tǒng)計，全國有1000多個這樣的生產主體，幾十萬個家庭也在參與這場飲食變革。孵化無數個生態(tài)農場和消費者的夢想已經在實現(xiàn)了，今年的一號文件還將綠色有機農業(yè)放在了發(fā)展的重要位置。

 

這不是一個成功者的故事，也不是一個完美的田園牧歌，像溫老師說的那樣，我們甘做一顆鋪路石，是因為愛這片土地愛的太深。

 

在鄉(xiāng)土，自己生產并見證了從土到土的循環(huán)，也就更知道珍惜——食用品相不好的菜品，剩余物回田，衣服穿二手，飲食以蔬食為主。鄉(xiāng)土生活通過物理接觸拉近人與自然的距離，拉遠人與消費的距離。

 

農民應該是個偉大的職業(yè)而永遠存在，優(yōu)秀的農民應該是個頂天立地的人，借助最少的外部資源，最大程度成本內部化，上知天文下知地理，照料動植物、照料建筑、照料水利、照料設計……勤勞、勇敢、堅強、節(jié)儉。

 

他們提供：

 

最重要的公共品：食物；

 

保護最重要的公共品：土地和水；

 

轉化最重要的公共品：陽光；

 

孕育最重要的公共品：種子。

 

CSA（社區(qū)支持農業(yè)）有機農場效率反思，請聽文章開頭堂主的語音專欄——《每天聽堂主說農業(yè)》。

 

作者：石嫣，人大農業(yè)經濟博士，清華社科博士后，國際社區(qū)支持農業(yè)聯(lián)盟副主席，現(xiàn)為分享收獲農場農場主，在北京郊區(qū)種植、管理農場十年。（來源：奴隸社會，ID：nulishehui）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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